2004年秋天,吸着早晨最后一缕清凉的薄雾,走过尚且泥泞的小路,途径也许两三个臭水沟和一个臭水塘,我们一家住进了现在的这个小房子。由于在小县城,房子还算宽敞,我也从那个时候起就拥有了自己的房间。那个时候到处都很破很破,从我家到小学隔着一个小小的山坡,山坡上是曲曲折折的巷子叫做鸡爪巷,鸡爪巷的尽头下坡是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街。

上学如果不愿意上上下下地爬坡,就得绕道县城的主干道。首先是被唤作“北门汽车站”的地方,在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是真正的北门,如今早就成了县城的正中心;来来回回的大巴构成了我对远方的第一印象,每年春天坐上大巴,颠儿颠儿地开上开下一个一个小土包,穿过望不到头的油菜花田就可以去大城市:芜湖或者马鞍山。如今人们蜂拥打卡的油菜花海,当时就静静开在房前屋后,寻常巷口。

过了北门汽车站就是小时候记忆里最主干道的主干道。一条路上开着李宁乔丹安踏特步,构成了我对“大牌”的初步印象。还有“土家族酱香饼”——我第一次一个人从学校走回家,全家就分享了一张酱香饼作为庆祝。再往前,在钟楼前拐进小路,不一会就能到我小学的门口。后来读格非写的小说,经典的江南几本,总是相似的天气相似的心情,春天或者秋天,薄雾或者丝雨,吸一口气,胸口清凉而微闷。一秒把我拉回到一个个普通的上学的晨昏。似乎这样的晨昏会一直持续下去,过了一天还是一天,过了一年又是一年。

然而在我以为我和世界都日复一日地在小床上睡懒觉的时候,时间却偷偷不停转动了。在我搬过去没多久,青石板街就消失了,拔地而起的小区以“现代”为名,带着或许确实十分现代的纯黄纯蓝的撞色墙面。“现代”像一大块菌毯,到一处就蚕食一处,我初中时蚕食了鸡爪巷,我高中时侵蚀了槐树湾,最后终于无处可去开始吞食最初的不够现代的“现代”:吞食旧的医院,旧的学校,像貔貅一样什么痕迹都不留下。

时间真是奇妙,在我们各自的参考系里安安静静流动,任谁也逃不过;我以为我和我的父亲和我的亲戚朋友都一样静止不动,但事实却完全相反。我爸渐渐老去,我哥到了那年我爸的年纪,我比那年的我哥大了一丝,而我侄子也终于到了我当年的年纪。也许在大芋头的小脑瓜里也会有他的青石板街、油菜花海和“土家酱香饼”,我只希望这些都可以留得久一些,不要像我一样二十来岁无处可回忆。

我每次回家都会带大芋头玩,他就像一把时间的尺,常常让我惊觉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,恍然而明白所谓的成长与衰老不过一瞬间,也许再下一个瞬间就是我带着大芋头给我孩子的新房间挪家具,也许那个时候他也会回想起从前的种种。回到小时候我第一次一个人睡的时光,彼时我每天都害怕外星人来把我抓走。远处风的呼啸,墙下发情的猫咪乱叫,都被我视作外星人的征兆,更不用说夜里天边泛着的光污染。哪想到多年以后倒期待起外星人:这哪是外星人,这就是一篇会动的nature。

回忆里的从前是安安静静的:四年级不爱听课,看窗外的云低低飞过,指给同桌看:“你看你看,这片云最好看”;六年级的秋天早上,霜忽然就打白了一整个操场;等到初三,回忆变成了中午饭后午觉睡醒洒在脸上的懒懒阳光,电台里有情歌,我脑袋里没有烦恼。也许有吵闹的时候:“现代”吞食马路对面大片田地的时候,会带上持续不断的电钻声;周末大家都休息了,马路上还会有飞驰而过的大卡车鸣笛,以上等等不一而足。但随时间越来越远之后,就连回忆起噪声也像把耳朵按进了水里一样朦朦胧胧。不论什么时候,回想起来都是会笑的。


祝愿他在这里有很多年美好的日子。

高铁快要到站,回忆也要按下暂停键了。以后时间还长,可是成长却只能长一次,能笑着一路走来,就是我一路上最大的幸福。最后祝即将一个人睡的大芋头天天都能睡好,成长快乐!